連著兩日,蘇陽都在家裡悠閒度日。
有時候窩在羊圈裡,幫著喂喂那群咩咩叫的祖宗,抄起鍘刀“哢嚓哢嚓”切蘆葦捆子,打成細碎的草料,攤開在場院裡曬得焦乾,預備著冬天大雪封門時給羊加餐。
有時候晃蕩到北大窯,紮人堆兒裡當個“搭頭工”。彆人搬大件,他搭個手;彆人抬重物,他搭把肩。蹲牆根兒抽根煙,扯些十裡八鄉的閒篇。
最有價值的時候,就是跟劉小成蹲在地上,拿根樹枝子劃拉,合計北大窯以後的路子咋走。
盤算著等下個月蘇陽回老家,瞅瞅機會,要是門道行得通,就在老家開個“鑒定所”。
把攤子往內地鋪一鋪。
內地人多,活兒也多,應該不難。
而古麗也不像新樹苗子,在喬木村的土裡慢慢生了根。
鄉親們愛瞧新鮮,三三兩兩、一天不落地溜達到蘇陽家門口看新媳婦兒。
古麗也靈性,嘴甜手腳快,見人來就抿嘴笑笑,點頭招呼著,提壺倒上熱騰騰的磚茶,一來二去,街坊鄰居也混了個臉兒熟。
二老這幾天樂的合不攏嘴,娶到這麼好的兒媳婦,高興全都寫在了臉上。
這天晌午頭,日頭曬得地麵發燙,院門外一陣“噗嗤噗嗤”的刹車響。
蔣翠萍推開車門先下,於盛跟在後頭,手裡拎著個網兜,兜著幾十個沾著雞屎毛的紅皮雞蛋。
“大姐?俺大姐?在家嘞不?”
蘇老娘正圍著鍋台忙活,聽見動靜,撩起圍裙擦著手就出來了。
一瞅是蔣翠萍這拔尖兒不冒頭的人,再瞧見於盛手裡那兜沉甸甸的雞蛋,心裡“咦嗬”一聲。
嗬!稀罕呐!
前幾天蘇陽成親,她家隨份子就掏了二十塊!磨得盛子實在抹不開麵兒,又偷偷塞了一百塊紅包。
今兒這架勢……莫不是走錯門了?
但是,現在人家拎著禮來了,又是連著親的親戚,蘇老娘還是熱情的招呼他們進來。
“大姨,我陽哥嘞?”於盛問道。
“盛子,快進屋,這大熱天的,陽子那小子不知跑哪兒去了,一陣兒就回!瞅這大晌午頭的,咋想著過來了?有啥急事兒?”
“害,還不是為我家那梨園子愁得嘛!俺媽尋思讓我爸……”
於盛說話直白,被蔣翠萍撇了一眼。
“滾!”
話沒說完,蔣翠萍眼疾手快地在桌子底下捅了他腰眼子一把,低聲喝罵了一句,立馬轉過臉:
“大姐,還不是為了古麗嘛?明兒她不是要三朝回門嘛,那能空著倆手去嗎?那還不叫人笑話死?我昨天鑽果園子裡,挑那最大最水靈的鴨梨、香梨,吭哧吭哧裝了兩大筐!喏,就擱外邊車上呢!待會兒讓蘇陽去搬下來,捎過去嘗嘗鮮,也是咱們當長輩的一片心不是?”
這時,蘇老漢也背著手從堂屋踱出來了,慢悠悠趿拉著鞋。蔣翠萍這一番“掏心窩子”的體己話灌進他耳朵,差點以為自己沒睡醒,聽岔了音!
她蔣翠萍啥時候這麼能替老蘇家“操心”了?
“他二姨,盛子,你們坐吧。”
蔣翠萍坐下,喝了口水。
又說道:
“大姐啊,關起門來咱都是一家人,不怕你笑話。今年這梨樹園子,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!果價賤得呀,賣出去的錢連農藥化肥的本都收不回!那蟲子鬨得就跟土匪進村一樣,啃得梨樹僵的僵,死的死,一眼望過去,白花花的都是傷!這日子啊……”
她一拍大腿,訴苦道。
“我聽說,陽子不是說在墨鈺那頭承包了好大一片棉田嗎?那可是大片大片‘白金’啊!寶貝疙瘩撂在荒灘上,沒個家裡人緊著幫襯看著咋成?外人管?能放心把‘白銀蛋’托付給野狗守著?姐啊,我今天就當豁出這老臉了!求你幫問問,看能不能……看在自家人的份上,在那棉花地裡頭,給古麗他二姨父踅摸個活路?管看個堆兒、跑個腿兒啥的,都成!自己人,用著放心不是?”
蘇老娘心裡跟明鏡似的,一下子透亮!
哦吼!
弄了半天,這果子筐子是敲門磚,戳的是棉花地的算盤呐!
“成嘛!這事兒,等陽子回來,當麵問問他嘛!咱做不了他的主。”
正說著話,院門“吱呀”一響,蘇陽拉著古麗的手,踏著日頭影子回來了。
“陽哥!嫂子回來咧!”於盛眼尖嘴快,蹭一下站起來,嗓門賊亮。
蔣翠萍一個箭步就旋到古麗身邊,臉上堆起十二分的親熱,一雙手就攥住了古麗的手腕子:
“哎呦喂!這是去哪兒轉悠啦?瞧這小臉曬得紅撲撲的!你說說,咱們這土坷垃地方,讓你這城裡女娃受委屈了不?可千萬彆生分!改天一定來二姨那果園子轉轉!紅富士、香梨子、庫爾勒甜梨子!隨你摘,管夠造!”
古麗讓她這過分的親熱勁兒弄得有點不自在,臉上掛著笑,輕輕往回抽了抽手。
蘇老娘走過來,衝著兒子努努嘴,下巴頦兒往蔣翠萍那邊一點,把話茬遞了過去:“陽子,你二姨今兒個專程來了趟,問問你那邊——墨鈺那大片的‘白金’地界上,看能不能踅摸個能出力的活兒,給你二姨夫安排安排?”
蘇陽像是剛吞了個囫圇棗,怔了那麼一小會兒,心裡掂量開了。
他臉上掛著笑,話卻帶著彎彎繞:
“二姨啊!這話咋說的……我那地方,現下沒啥清閒營生。那不是在棉田裡‘撅溝子拔草’,就是‘曬日頭鋤地’,要麼就是跟牲口似的搬大麻包!儘是些糙活累活!二姨夫金貴,咋能去受那個洋罪?不合適!真不合適!”
“哎呦我的親外甥!瞧你說的!咱祖輩都是土裡刨食的命,啥臟活累活骨頭縫裡沒鑽過?誰還在乎這個?你那墨鈺灘子上,幾千畝好大的棉田,總不能讓它空著沒人主事吧?肥水不流外人田!你二姨夫這人你清楚,實誠!我看呐,就去幫你看管著那片地!裡裡外外支應著,準保不出岔子!你看咋樣?”
蘇陽“噗”一聲笑了出來。
“二姨,那又不是我的地,我就是過去改良下土地,我說了哪能頂數?‘那叫羊胡子擀氈,淨使那沒勁兒的毛!”
蘇陽看著蔣翠萍臉色話鋒軟了點,“二姨夫要是真閒……你看這樣行不?來北大窯幫我搬搬料筐?”
“搬料筐?”
蔣翠萍尷尬的笑笑,“陽子,咱們畢竟也是一家人嘛,你二姨夫給你搬料筐,傳出去你臉上也不好看嘛。實在不行,北大窯那個管事的,讓你二姨夫看著,也行嘛。”
蘇陽無奈的苦笑兩聲。
這還真敢說。
“活兒呢,就這兩樣,要麼下死力氣,要麼沒有力氣的活兒。二姨夫要是想乾搬料筐這活,明天就能來上工。要是覺得不中……唉,那我也實在摳不出彆的營生了。”
於盛在一旁吃著梨,跟著說道:“媽,我就說不行嘛,陽哥這邊都是熟練工,技術工種,我到現在還在學習鑒定呢!”
“滾一邊去!”
蔣翠萍沒好氣的踢了於盛一腳。
“二姨,你彆看盛子年輕,他腦子活!又有墨水會算賬,這才是正兒八經的好苗子!他現在在北大窯學鑒定,將來出息大著呢!城裡的工廠都在擴招技術員、質檢員,我看盛子好好乾,那鐵飯碗端的絕對比銀行穩當!”
於盛立刻把梨核一扔,抹了把嘴:“謝謝陽哥!”
中午的時候,蔣翠萍留在家裡吃了頓飯,來時候提的那包雞蛋,又炒了好幾個,還搭了自家幾斤羊肉。
臨走時,讓於盛把車上的兩筐果子搬下來。
“陽子,這賣給彆人都是五毛嘞,一共是五十斤,那這...你看...你就留著吧,都是親親裡道的,彆拿錢了哈....”
蘇陽一聽這話就聽出來了。
明顯著還想要錢啊。
但是蘇陽就不開這個口。
搞的蔣翠萍反複提了好幾遍五毛的事。
“古麗,這外麵都賣五毛呢,你嘗嘗可甜了,啥錢不錢的,不用給....”
“大姐,你也嘗嘗,那些小個的我都沒拿,那些三毛,這大個的五毛....”
蘇陽端著杯子喝了口茶。
“二姨,這茶喝了沒,覺得咋樣?”
“喝了嘛,好喝。”
“那是嘛,一兩一百多,能不好喝嘛。”
“.....”
臨走時,蘇陽跟盛子安排了一些事,讓他去城裡的廠子去幫忙,跟大胡子搭把手,賬目上的事情多伸伸手。
於盛前些日子在北大窯學習,跟著二嬸子學鑒定,跟著劉小成學算賬。加上原先的基礎,也該出師獨當一麵了。
“陽哥,你放心吧,我一定好好乾,你不知道,我以前銀行的那些同事,現在都羨慕我嘞,有幾個都想托我跟你說說,還要不要人?”
蘇陽想了想,“暫時不用,銀行是鐵飯碗,咱彆坑了人家,回頭再賴到咱們頭上。”
“行嘞陽哥。”
第二天清晨。
天剛蒙蒙亮,蘇陽就麻利地從屋棚底下把那輛寶貝小汽車開了出來。
他仔細地上下裡外擦了一遍,打著火聽著發動機“突突”響了一會兒才熄火。
今天是該帶古麗回門的日子了。
蘇陽把昨天蔣翠萍帶來的水果,揀了品相最好的、個頭大的幾樣裝好。
開車路過村頭陳大明的小賣部,尋思著再買兩條好煙,搬兩箱酒,禮數周全些。
車停穩,蘇陽掀開門簾進去,屋裡靜悄悄的。
蘇陽跟著喊了兩聲,也沒人應。
往後院走,堂屋門虛掩著一條縫。
剛走近,裡麵就飄出一陣含混不清的哼哼唧唧聲。
隱約聽見裡麵的聲音。
“大明啥時候回來,咱倆不礙事吧?”
“不礙事,他得傍黑才下工,你猴急啥嘛!”
“我不急,它急嘛....快穿上這黑襪子看看,現在大城市的女人都穿這!”
“討厭,就你們城裡的人玩的花...”
蘇陽好奇地湊到門縫那兒一瞄,好家夥!兩團白花花的光腚,閃得他差點眼都瞎了。
一個腚上有顆小痣,蘇陽記得分明,以前趴門縫那會兒就記住了,是陳菊。
另一個?
瘦猴似的陳大明絕對沒這身板,而且就陳大明那麻杆身子,三兩分鐘就蔫了的主兒,可裡麵這兩位已經哼唧老半天了。
看來真是應了那句老話,兩個人要想長長久久。不僅長,還要久。
“滴滴滴滴....”
蘇陽剛想挪步離開,兜裡手機忽然響了起來。
屋裡的動靜瞬間停了,緊接著就是一陣兵荒馬亂。
陳菊眼疾手快,直接把一個黑影猛地踹到床底下,一把扯過被子蓋上,聲音慌得變了調:“誰…誰啊?!!”
“我,陽子,路過買點啥,你要是忙的話就算了,我去巴紮上捎帶就行了。”
撂下話,他逃也似的扭頭就走。
隻聽身後堂屋裡傳來陳菊氣急敗壞的埋怨:“狗日嘞!你不是說前麵關門閂死了嗎!”
“我…我記得是閂了嘛…”
“這下咋辦?他是不是都瞅見了?”
“應該沒有...回頭就說你腰疼,我是給你按摩嘞....”
“這會應該是人走了,來,咱繼續按...”
蘇陽走出超市,順帶給他們鎖上門,回到車裡驚魂未定。
古麗一臉疑惑。
“蘇陽,你不是去買東西了,你這是怎麼了?”
“娘的,裡麵打架呢,咱還是趕緊走歐吧,路過鄉裡巴紮的時候再捎上吧。”
說完一踩油門,小汽車屁股後頭冒起一股青煙,眨眼間就衝出了村口。
車子熟門熟路地停在巷子口,蘇陽手上拎滿了東西:煙、酒、牛奶、飲料。
在96年這光景,哪樣都是實打實的好東西。
到了自家店鋪門前,老丈人卡布提已經把地掃得一塵不染,就等著女兒女婿登門了。
“阿塔,我回來了。”古麗笑盈盈的回到家裡,雖然才三天沒回,但是感覺過了好多年一樣。
不過,後麵古麗就準備住在抱石軒了,都是一條街上的門麵,幾步遠的距離。
吃飯的喊一聲,從這頭到那頭就聽見了。
“巴郎子,你這幾天在家閒著,沒閒出毛病吧?”
卡布提笑著,招呼著自家姑爺坐下。
“達,還是您了解我啊,不過,閒著倒是沒閒著,鑒定所那邊幫幫忙,過的也快。”
蘇陽根據當地的習俗,女婿管老丈人一般叫“達”,既有民族的叫法,也符合漢族人的語言習慣。
“聽大胡子說,你要采購一套打印設備嘛,這兩天大胡子本想給你打電話的,被我拉住了,等會吃過飯,你們就去看看嘛。”
蘇陽呷了口茶:“行啊,達,不急這一會兒。”
沒多久,大胡子也拎著兩瓶酒走了過來,是卡布提特意讓他過來作陪的。
今天不管怎麼樣,姑爺是最大的。
熱騰騰的羊肉抓飯香氣滿屋子飄的時候,一桌子人也坐齊了。
卡布提主位,蘇陽挨著老丈人,右手邊是古麗,左邊坐了笑眯眯的大胡子。
幾盅伊力特下肚,話匣子就打開了。
大胡子捏著酒盅,衝蘇陽一樂:“巴郎子,你要的打印設備,我跟人打聽明白了,得從香港進貨!全國最先進的技術,全國都是獨一份!”
蘇陽咽下一塊燉得軟爛的羊排肉,端起奶茶潤了潤:“啥價碼?”
“嘖嘖,”大胡子伸出一根手指晃晃,“頂這個數!還不帶講價的!”
“十萬?”古麗疑惑的問道。
“乖乖,啥打印機十萬塊嘛?”
“達,貴是貴了點,但確實缺這麼個東西。證書這東西,就是要顯著它獨一無二,就跟錢一樣,彆家做不出來的,大家夥才覺得你的好。”
“就是這個理兒!”大胡子一拍大腿,“吃完飯我領你去!那老板我認識,姓劉,下午就能過來談談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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